原创首发
时代周报（Timeweekly）
文
谢洋
一轮资产抛售大潮将阿根廷推向了危机边缘。
本周一，阿根廷资本市场迎来了股汇债三杀。
首先，阿根廷Merval股指创下史上最大盘中跌幅，截止收盘下行31%；阿根廷比索汇率盘中一度狂泄37%，至1美元兑62比索的历史低点；阿根廷离岸债券亦大跌，年期世纪债券面值下行27%，至54.66美分/1美元、短期债券收益率则狂飙至35%以上。
潘帕斯草原一夜入冬，汇率战争随即开启。继去年8月12日大规模抛售美元后，阿根廷央行再次祭出了1.05亿美元的储备，然而翻倍的弹药难挽颓势——阿根廷比索连续第二天重挫，最终以1美元兑55.9比索收盘，下跌4.29%。
阿根廷债券市场当天同样再次下跌15%，只有股市幸免，回升10%。
市场恐慌源于左翼*府的圈土重来。8月11日阿根廷举行总统选举初选，现任总统马克里惨败的消息传出后，反对派候选人阿尔贝托·费尔南德斯的组合在初选中获得了47.37%的选票，领先马克里15个百分点。此前多份民调显示，两人支持率差距很小，但初选结果却令人震惊。
如果费尔南德斯最终成功当选，他的搭档克里斯蒂娜·基什内尔将成为下任副总统人选。而这位克里斯蒂娜在马克里之前曾执*八年，期间实施过严厉的外汇管制、抵制外资、养老金国有化等*策，还传出腐败丑闻。
受此消息影响，阿根廷金融市场遭受重创。
美国一家著名银行的全球货币策略主管表示：“比索和股市的疲软反映了人们的担忧，即他们正回到基什内尔的糟糕旧时代”，“市场正担心最糟糕的情况。”
亲市场派的马克里为何落败，“基什内尔的糟糕旧时代”是怎么回事？多年的经济阴霾为何挥之不去，深陷拉美*治怪圈的阿根廷又将走向何方？
1
重回基什内尔时代
对于费尔南德斯领衔的正义*（Peronist）来说，胜利来得比想象中更为轻松。
费尔南德斯（右）与克里斯蒂娜（左）
强制性的初选被视为是对候选人支持度的公投。根据规定，所得票数不足总票数1.5%的**将无缘出战10月27日举行的首轮投票；首轮投票的胜出者，必须取得至少45%支持率，或是支持率介乎40%至44%之间，并且得票率比最接近的挑战者领先10个百分点，才能赢得大选，否则候选人需进入11月举行的第二轮投票。
在初选开始之前，外界普遍预测这将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抗衡，但投票结果几乎粉碎了马克里的信心。——“一场糟糕的选举”马克里对支持者们说，“这迫使我们从明天开始要加倍努力，并有需要持续改变，以便在10月份获得大众支持。”
但问题的关键是，与马克里*府提倡的“节衣缩食”相比，费尔南德斯的许诺在民粹主义浓重的阿根廷显然更有诱惑力——将为退休者提供免费药品、提高普通工人的工资及退休金、建设更多的公立学校……
值得一提的是，尚深陷公共工程合同腐败案的克里斯蒂娜在宣布不参加总统大选后，便将自己已故丈夫内斯托尔基什内尔(NéstorKirchner)的内阁首席部长费尔南德斯推到了台前。当然，这对组合对正义*的福利*策已是熟谙于胸。
对于阿根廷来说，若费尔南德斯组合获胜，或许意味基什内尔时代的重新开启——这对总统夫妇主*期间先后将能源、铁路等多个领域的外资股份强行国有化、其实行的价格调控、增加*府开支、外汇管制等*策也令人记忆犹新。
马克里（左）
庇隆主义盛行之下，过度干预市场、闭关锁国及高福利补贴的恶果在年前后彻底显现出来。彼时阿根廷通胀接近40%，重回债务违约之路，而激进的出口与外汇*策更是一度遭到超过40个WTO成员国的共同声明抗议。
事实上，手握优势的费尔南德斯虽然对自己可能采取的经济*策鲜有提及，但却是坚定的IMF反对者，因此，马克里去年与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费尽心思谈妥的亿美元援助合同面临告吹的风险——费尔南德斯曾表示，如果他赢得10月份的大选，将寻求“修订”阿根廷与IMF的亿美元备用融资协议。
另一方面，阿根廷债务围城尚未得到解决。去年《金融时报》曾做过测算，-两年间，阿根廷的融资缺口高达亿美金；根据彭博汇编的数据，阿根廷*府及其附属机构目前有亿美元的欧元、美元计价偿债款项需要在年支付；另有亿美元以比索计价的债券本金、贷款和利息款项要支付。
在此背景下，初选过后，再迟钝的投资者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信用违约掉期（CDS）的数据显示，阿根廷在未来五年发生债务违约的可能性当前为72%，在初选结果公布之前，这一数据尚为49%，这一衡量债券风险的五年期信用违约掉期一天内狂飙逾个基点。
巴西总统博索纳罗说的更加直白，“如果马克里连任失败，反对*重掌*权，阿根廷将变成另一个委内瑞拉，而巴西可不希望看到阿根廷人逃到巴西南部避难。”
2
马克里进退两难
马克里是自年以来阿根廷首位由民主选举产生、既不属于反对庇隆主义的激进*、也不属于正义*的总统。但与激进*的结盟及“亲市场派”的经济主张，马克里一度让外界看到扭转阿根廷多年来左翼路线的希望。
马克里
马克里出生于巨富的商人家庭，加入了现已不存在的**民主中间联盟，并于年步入*坛，年，马克里与正义*竞选布诺斯艾利斯市长失败，两年后他的**同由前经济部长RicardoLópezMurphy创立的“再现增长”**合并，中间偏右的新**被命名为共和国方案（PRO）。
年，马克里再度参选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市长选举，并成功当选，逐渐成为阿根廷右翼反对派的实质领导人。
年上任之时，马克里便将前任的贸易保护主义及庇隆主义视作*瘤，并喊出了“回归市场经济”的口号。上任7天后，他便取消了外汇管制，一时间比索大跌逾30%，不过这一举动依旧被经济学家们誉为壮士断腕。
另一项重要的早期*策则是取消玉米和小麦的出口限额和关税，获利最多的出口商品大豆的关税更是从35%被调降到30%。
马克里首先收拾了主权违约这个烂摊子。自年11月，阿根廷*府宣布无力偿还外债，决定实施债务重组以来，阿根廷便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倒账国，高达亿美元的数额也是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主权违约。
年2月5日，马克里*府提出付款65亿美元以同债权人达成和解，该法案在当年3月获得通过。一个月后，阿根廷在纽约出席法庭听证会，法庭判决允许阿根廷在仍然违约的状态下付款给和期国债持有人，该笔款项（通过出售债券完成）也结束了阿根廷自年以来债务违约的状态。
民众抗议
然而，这些手段都救不了濒死的潘帕斯雄鹰。
在马克里的任期内，经济增长并没有如期到来，反倒是失业率和通胀居高不下，货币更是多次遭遇空头围猎。在美元走强的年里，其汇率暴跌50.56%；即便赶上今年这轮全球宽松潮，在上半年诸多新兴市场国家货币逐渐回暖的时候，阿根廷比索与土耳其里拉这对难兄难弟仍然没有改观。
数据显示，今年第一季度阿根廷失业率高达10%，7月份CPI同比涨幅为55.8%，经济数据的全面溃败着实难为此次总统大选加分。
阿根廷经济学家迪提拉（RafaeldiTella）曾将阿根廷比作“一个身中70万发子弹而死的人”，但他困惑之处在于“很难找出哪一颗子弹是致命一击”。
如今，四面楚歌的马克里真的是时运不济吗？答案显然不是。
不具备典型“拉美强人”特质的马克里，在改革博弈中总伴随着妥协和摇摆。例如，上任后保留了前任推广的物价控制机制，虽然修改了受物价控制的商品清单，但在高通胀的背景下，为了平抑民怨，在今年4月份他又重启了包括食品在内等60项商品的价格管制。
民众抵制IMF
另一个经典的例子是向IMF借钱——要知道，由于上个世纪90年代梅内姆*府与IMF的恩怨，后者始终是阿根廷的禁忌。为了拿到这笔救命钱，马克里甚至在去年与IMF签署了对*协议，借到了IMF史上数额最大的一笔援助贷款。根据协议，阿根廷*府必须干预汇市、建立汇率浮动区间、降低财*赤字占GDP的比重、逐年压缩通胀目标等。
马克里也被迫吃下了回头草。去年8月份抛售了万美元储备后，阿根廷央行将指标利率上调个基点至60%，该年9月25日，美元对阿根廷比索汇率报40.0，创下历史新高，但同一天，央行行长宣布辞职，大批民众走向上街头抗议通货膨胀。此外，去年马克里还表示将裁撤多个*府部门以减少财*开支，暂停调低豆油及豆粕的出口税，并削减出口退税、取消拨付各省的补贴资金。
种种举动，不禁让过腻了苦日子的选民怀念高福利的左翼*府时代。向左还是向右？马克里再次站到了十字路口。
3
民粹主义与*治怪圈
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库兹涅兹（SimonKuznets）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有四种经济体：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日本及阿根廷。”
自庇隆时期兴起的民粹浪潮吞没了阿根廷，受此左右的*策及选举，造就了其独特的*治经济生态。
年8月，一批企业家陪委内瑞拉时任总统查韦斯访问阿根廷时，海关从某位先期抵达的委内瑞拉裔美国籍企业家行李中，搜出了尚未申报的79万美元现金。美国一位法官据此称，这是委内瑞拉支持克里斯蒂娜贿选的现金。
彼时的克里斯蒂娜才刚刚掌权。
这对总统夫妇的选举策略被讽为“以国家财*支付无收入者以换取选票”，而他们执*期间也是丑闻频发，包括腐败及滥用职权干预司法系统独立性、内阁官员涉嫌走私*品、选举期间捏造选票等。
今年5月24日，在宣布成为副总统候选人三天后，克里斯蒂娜被指控犯有贪腐罪及插手圣克鲁斯省的公共工程，以此暗中扶持拉萨罗巴艾斯（LázaroBáez）上位——在进入总统府之前，这位红顶商人还是当地的一名银行员工，他由于获得*府的巨额承包合同而建立了一个销售额达到亿比索的巨大商业帝国。
克里斯蒂娜庭审
两名检察官指出，从*府道路部门巴艾斯的Austral集团中标建设的总共52项基建工程的一半，尽管国家支付了全部工程费用，但实际上并没有完工。
庭审后的克里斯蒂娜则高调宣称：“这是新一轮的迫害行为，他们只有一个目标：在竞选活动中将前总统拉出来垫背。”
显然，与领导人的品行相比，初选结果证明阿根廷人更关心自己的钱袋。——民调公司ManagementFit经理玛丽埃尔·福尔诺尼（MarielFornoni）对此指出，在预选过程中，透明度和反贪腐等其他有利于马克里*府的因素被阿根廷选民漠视。
追溯到整个阿根廷民粹的起源庇隆（JuanDomingoPerón），这位*坛传奇人物曾在年的*队*变中上台，担任阿根廷劳工和福利部长，借此将阿根廷的工会牢牢掌握在手中，并完成了*治资本的原始积累。
庇隆夫妇
此后，遵循庇隆主义的正义*基本贯彻了这一思路：充分动员自己产业工人的基本盘。
年2月24日，庇隆首次当选总统后便将关键的工业收归国有、增加财*支出和公共设施建设、大幅提高工人工资及住房供应。他与英美交恶，采取的进口替代型发展战略同时讨好了支持经济自主的民族主义者、*府和国企中才能找到工作的中产阶级大学生、以及关心短期福利分配的城市贫民。
同时，他第一次下台的原因也是日后多位正义*领导人的共同魔咒：社会褔利的超支很快耗尽了二战带来的巨额外汇，加之经济下滑、腐败盛行、及宗教矛盾，让庇隆在年的*变中下台。
应新兴中产阶层反对寡头统治集团、要求*治民主的呼声而生的激进*，虽然历史比正义*更为久远，却始终受到各方力量的钳制。
以中产阶级为基本盘，激进*既反对**府，也反对正义*的庇隆主义。年上台的首位激进*总统伊波利托·伊里戈延，率先施行了工业自主化，将家庭农场主和小型企业纳入援助范围，但习惯受*府法令和条例保护的工业，并不接受竞争的残酷，伴随着一场经济大萧条，阿根廷形成了*人*权和文人*府交替上台的不稳定*治局面。
直到年当选的激进*总统劳尔·阿方辛修复了民选的文人*府，强势独裁的*人时代才随之终结。
劳尔·阿方辛
但是，在上个世纪80、90年代债务危机背景下，拉丁美洲国家的民主制度都受到了严峻挑战。旧有的国家主义发展模式陷入危机，经济*策急需调整，藤森、查韦斯等人便是在此期间顺势崛起的。
纵观半个世纪以来的阿根廷*坛，则鲜有能够收拾残局的强人出现。
即便是激进*分别在及年赢得过总统大选，对于整个*治生态而言，只是杯水车薪。尤其是激进**府在年经济危机中表现更是令人失望。
彼时，平均5个阿根廷人中就有1个失业者，货币汇率更是狂贬67％。仅年11月30日一天内，资本外逃高达7亿美元，银行存款流失达70亿美元。这让*府不得不采取紧急限制措施，结果导致金融系统和外贸交易近乎瘫痪，当年12月，短短两周内，竟接连更换了5位总统。
这才有了之后长达12年的基什内尔时期。
基什内尔夫妇
与此同时，正义*内部亦有分裂。年大选的惨败，让正义*内分裂成革新派和保守派。两派各不相让，甚至作出分别召开*代会、选举全国委员会的举动，随着革新派梅内姆在年的上台，正义*内部的纷争逐渐达到白热化程度。
短时间内，梅内姆完成了去管制和价格汇率控制，减少产业补贴和外资限制，降低了进口关税，私有化了阿根廷大部分的阿根廷国企，并在联邦*府削减了几十万个工作岗位。但梅内姆的经济改革计划不但与庇隆*一贯的意识形态相悖，也违背了工会和劳工的利益，最终导致反对改革的8人集团退出正义*，另组新*“团结国家阵线”。
但即便是采取右翼经济立场的梅内姆，在选举的过程仍持着民粹主义立场，他承诺推迟国家债务偿还以及较大程度增加工人工资。
梅内姆
年大选前，正义*内部出现了多名候选人同台竞争的局面，在基什内尔当选总统后，正义*彻底分裂为正统派和持不同*见派；年，由梅内姆等人组成的派别自行成立“正义主义最高领导委员会”，宣布将基什内尔夫妇“开除出*”。
作为正义*的右翼派系，梅内姆在年正式与激进*等反对派结盟，共同对抗克里斯蒂娜的胜利阵线。
只不过，五十多年来，阿根廷却始终在民粹主义破坏经济发展、自由主义修复经济增长、民粹主义再抬头这样的循环中无限轮回。
而今经济危机征兆再现，正义*胜利阵线迎来了上台良机，那历史剧本是否又将重演？
编辑/沈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