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罗主义”源自年美国总统詹姆斯·门罗(JamesMonroe)针对欧洲“神圣同盟”干涉美洲革命图谋而发表的国情咨文,其最初版本包含了三个核心原则:反对欧洲列强在美洲建立新的殖民地、反对欧洲列强对已独立的美洲国家的干涉、声明美国不干涉欧洲国家的事务,经常被成为孤立主义原则。
年11月,奥巴马政府的国务卿克里(JohnKerry)在美洲国家组织总部发表演讲时曾公开表示,“门罗主义”的时代已经终结;然而特朗普政权却正在加强“门罗主义”话语以及对拉丁美洲国家内政的干涉。年2月1日,时任国务卿蒂勒森(RexTillerson)在得克萨斯州奥斯汀的一场演讲中,赞扬年门罗(JamesMonroe)总统提出的“门罗主义”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成功”,称这一原则在当下仍然与它刚刚问世的时候一样具有现实相关性,并指责中国“国家引导的发展模式”(state-ledmodelofdevelopment)是对西半球的威胁。年3月3日,CNN主持人在访谈时任美国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博尔顿(JohnBolton)时提问:美国一边把委内瑞拉的马杜罗形容为“独裁者”,却又在全球支持其他独裁政权,是否自相矛盾?博尔顿给出否定的回答,称因为委内瑞拉位于“我们的半球”(ourhemisphere),对于委内瑞拉,美国不惮使用“门罗主义”这个表述。由此可见,“门罗主义”并未离我们远去。
本文整理自年10月6日北京大学法学院章永乐副教授的线上讲座《“门罗主义”话语的跨洋旅行与近代中国的“旧邦新造”》。本次讲座是复旦大学通识教育“核心课程拓展系列讲座”,由复旦大学历史学系马建标主持,与谈人分别是英国艾克赛特大学副教授殷之光、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副教授陈玉聃。
PanamaCanalCartoon,byGranger章永乐副教授从研究当代美国的“门罗主义”表述开始,发现源于美国的“门罗主义”符号跨越大洋,经过不断的重新解释,在近代中国深刻参与了国家建设与宪制变革的过程。本讲座旨在介绍他的研究发现。在研究进路上,章永乐主张将“门罗主义”看作一个在具体的时空中不断流转的符号,它被不同政治力量使用,并在实践过程中获得具体意义,不断经历着解释和重新解释。他倡导“语用学”(pragmatics)与“谱系学”(genealogy)的研究进路。从这样的视角来看,就不会纠结于某一种“门罗主义”话语是不是“正宗”,是否偏离了“门罗主义”的“本质”,而是把重点放到言说者面对的权力结构、话语资源及其行动策略上来。美国的“门罗主义”起源于超国家的“区域”层面,但在越出美国和西半球之后,被用到全球、区域、国家以及省域及以下各个层面。在近代中国,“XX为XX人之XX”或“XX者,XX人之XX也”这样的句式,成为连接空间政治各个层面的关键的“门罗主义”句式。从“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AmericafortheAmericans,原为美国国内的排外口号,后被用于对“门罗主义”的表述)到“东洋是东洋人的东洋”再到“中国是中国人的中国”“广东是广东人的广东”,研究者可以用一种形态学(morphology)的方法寻找话语结构的相似性,形成工作假设,进而通过史料搜索进行验证。
一、门罗主义在美国的发展
讲座主要分为三个部分展开,首先章永乐老师对“门罗主义”的生发和在美国经历的不断再解释进行了探讨。为了应对欧洲“神圣同盟”对于拉丁美洲革命的干预意图以及俄国从西北方向对美国构成的威胁,在国务卿亚当斯的推动下,年12月2日,门罗总统在美国国会发表国情咨文,其涉及外交政策的部分提出三个核心主张:第一个主张反对欧洲列强在美洲建立新的殖民地;第二个主张反对欧洲列强干涉已独立的美洲国家,尤其是强加自己的政治制度;第三个主张声明美国不干涉欧洲国家的内部事务。这一政策宣告说不上是对欧洲列强的“战略恐吓”,因为当时的美国实力尚弱,难以阻止欧洲列强对美洲的殖民与干涉,其真正意义,首先意味着有限响应海上霸权英国引入新大陆力量平衡欧洲大陆列强的诉求,减少英美摩擦,同时也可以摆出一个道义姿态,拉拢拉丁美洲的新生共和国,为美国自身的发展争取一个良好的国际环境,为美国经济发展获得新的海外市场。
美国总统詹姆斯·门罗年12月2日,美国总统詹姆斯·波尔克(JamesPolk)发表年度国情咨文,对“门罗主义”做出新的解释:“本大陆的人民单独有权决定他们自己的命运。如果他们中的某一部分组成一个独立国家而建议要和我们的联邦合并时,这将是由他们和我们来决定而毋庸任何外国插手的一个问题。我们决不能同意欧洲列强因为这种合并会破坏他们也许想在本大陆维持的‘势力均衡’而进行干涉以阻挠这种合并。”又宣布:“今后欧洲任何列强不得把美洲大陆业已独立自由的国家当做将来殖民的对象。”在美国致力于攫取得克萨斯和完全吞并(当时由英美一起控制的)俄勒冈的背景下,这一解释打着反对外部干涉的旗号,实际上服务于美国自身向西部的领土扩张。年,英美两国签订《克莱顿-布尔沃条约》(Clayton–BulwerTreaty),美国通过非战争的方式,弱化了英国在中美洲的影响力,英美共同控制中美洲,尤其是在海洋交通线问题上享有均等权利。也正是从那一年开始,门罗总统的政策宣告才被广泛称为“门罗主义”(MonroeDoctrine)。年,在美国内战时期,法兰西第二帝国皇帝拿破仑三世以“债务催收”为名,派军队推翻墨西哥共和政府,立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成员马克西米连诺一世(MaximilianoI)为“墨西哥皇帝”,并借机推广“拉丁美洲”(Amériquelatine)这一概念。在美国内战结束后,美国政府立刻祭出“门罗主义”,帮助墨西哥共和派于年收复墨西哥城,处决马克西米连诺一世。年,美国总统格兰特(UlyssesS.Grant)在主张美国兼并多米尼加的国情咨文中,又提出比年波尔克的主张更进一步的“格兰特推论”:“从此以后,这片大陆上的任何领土都不能被转让给欧洲国家。”内战之后美国致力于建立一个泛美同盟,以发挥自身的国际影响力。年,在时任美国国务卿詹姆斯·布莱恩(JamesG.Blaine)的努力下,首届泛美会议(InternationalConferenceofAmericanStates)在华盛顿举行,包括美国在内,共有18国参与。其第二、第三与第四届分别于年、年与年召开。
“门罗主义”概念的发展与美国对本国边疆的认识息息相关,并随着美国在全球范围的扩张而不断发展。年,美国历史学家特纳(FrederickJacksonTurner)在美国历史协会年会上发表《边疆在美国历史上的重要性》,感叹随着美国西进运动的完成,边疆正在消逝。不过,新的边疆视野已经出现。年出版的《海权对历史的影响-》一书中,美国海军学院教授马汉(AlfredThayerMahan)鼓吹建设强大海军,夺取制海权,保护美国的贸易扩张。年,美国赢得美西战争,进一步削弱西班牙在美洲的势力,并在太平洋西岸确立了一定的影响力。年与年,美国两次就中国问题对其他列强发出“门户开放”照会,倡导“门户开放,利益均沾”政策,反对其他列强垄断对华利益。在共和党总统西奥多·罗斯福看来,“门罗主义”与“门户开放”高度相似:如果说“门罗主义”旨在阻止欧洲列强在美洲获得新的领土,“门户开放”旨在阻止它们在中国获得新的领土。
曾担任蒋介石顾问的美国外交家欧文·拉铁摩尔(OwenLattimore)将美国的这一政策称为“分我一杯羹”主义:“美国那时候虽然已有实力参加差不多任何经济角逐,可是还未确定何种活动对它最关重要。因此,它希望别的任何国家都不要获得在将来会妨碍美国利益之加入和发展的权益。”拉铁摩尔同时指出,“门户开放”照会中的很多措辞都出自英国人贺璧理(AlfredEdwardHippisley)的手笔。英国在19世纪末承认了美国在西半球的霸权地位,这促进了英美在其他区域关系的改善,以及盎格鲁-萨克逊种族主义的升温。
在成功地将英国与西班牙的势力排斥出西半球之后,德国成为美国执政精英眼中的新威胁,成为“门罗主义”所针对的新的欧洲势力。共和党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在年12月6日致国会的咨文中提出所谓“罗斯福推论”(RooseveltCorollary),将“门罗主义”推向证立美国西半球霸权的阶段:“导致文明社会纽带全面松弛的长期为非作歹或懦弱无能,在美洲,如同其他地方一样,会最终需要某一文明国家(civilizednation)进行干涉,而美国在西半球遇到这种为非作歹或懦弱无能的罪恶昭彰的事情,为了恪守门罗主义,也不得不勉强施行国际警察力量(internationalpolicypower)。”一系列中美洲和加勒比海沿岸国家向欧洲列强负有大量债务,美国政府认为这有可能引发欧洲列强的干涉,为了美洲的安全,美国有必要向这些国家提供贷款,用于偿还欧洲列强债务。在美国转变为这些国家的债权人之后,美国试图控制这些国家的海关与金融秩序,甚至通过军事干涉,颠覆其政权,以确保其投资的回报。“罗斯福推论”标志着美国对“门罗主义”的解释全面进入了西半球区域霸权的阶段。
RooseveltCartoon,PaintingbyGranger第一次世界大战将“门罗主义”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年1月22日,威尔逊在参议院发表了后来被称为“没有胜利的和平”(PeaceWithoutVictory)的演讲,将“门罗主义”解释为各国家或民族自己决定自身政治体制和发展道路的原则,因而具有适用于地球上一切地方的潜在可能性,这就突破“西半球”或“美洲”的空间限制。另一方面,威尔逊总统任内数次发动对拉美的军事干预:年侵入并控制海地内政、年对墨西哥的“潘兴远征”(PershingsExpedition)、年军事占领多米尼加,等等。在年的巴黎和会上,为了增加其所倡导的国际联盟在美国国会通过的几率,威尔逊促成了国联盟约第21条的出台:“国际协议如仲裁条约或区域谅解(regionalunderstanding)类似门罗主义者,皆属维持和平,不得视为与本盟约内任何规定有所抵触”。这就将美洲事务排除在国联管辖之外,为美国维持在美洲的“门罗主义”传统,保留了空间。这种例外并非威尔逊首创。年,美国在积极参与第一次海牙和平会议的同时,也基于“门罗主义”传统,对会议通过的《和平解决国际争端公约》做出了保留,并在年第二次海牙和平会议时重申了年的这一保留。不过,即便有这样的安排,威尔逊仍然无法说服那样怀疑国联会导致旧大陆控制美洲事务的共和党人,美国最终未加入国联。
然而《国联盟约》中设置的例外,为日本在亚洲推广侵略性的“亚洲门罗主义”提供了一个先例。在年11月美国参议院就山东问题的处置提出异议的时候,《读卖新闻》发表了言辞激烈的评论,指责美国不尊重其他国家的自由,高唱自家的“门罗主义”,在山东问题上又不尊重日本的“门罗主义”。年1月21日,日本外务大臣内田康哉在贵族院发表演说,认为《国际联盟盟约》第二十一条适用于日本在亚洲所实施的“门罗主义”,国联对日本的干预是非法的。在2月21日的国联大会上,日本代表团再次祭出“日本门罗主义”,运用了从“特殊利益”、“亚洲人之亚洲”、“日本领袖地位”到“生存权”等等论述。这些论证未能得到国联认可。日本执政精英认为美国奉行“双重标准”,最后退出了国联。
二、旅日精英对“门罗主义”的吸收与转化
“门罗主义”经历将近一个世纪的演变,到威尔逊总统的手中已经成为一个没有空间限制的,适用于全球各地的政治原则,并随着美国干涉旧大陆事务的步调,在旧大陆上激发各种模仿。如果说德国与日本对美国“门罗主义”的模仿,都是以美国的“西半球”霸权为榜样,划定自己在本地区的势力范围的话,“门罗主义”话语在清末民初的中国,恰恰与各省精英谋求自主性的诉求结合在一起。这在“门罗主义”全球传播史中,是一个非常独特的现象。
章永乐认为,清末旅日精英在日本“亚洲主义”氛围中对“门罗主义”的吸收和转化,起到了关键的中介作用。19世纪中国也存在其他介绍门罗总统及其主张的渠道,但并没有引发中国知识精英与政治精英的深入兴趣。年,美国传教士裨治文(EligahColemanBradgman)在新加坡用汉语刊行《美理哥合省国志略》首提美国门罗总统名字,译为“瞒罗”,该书的一些内容,被魏源的《海国图志》和梁廷枏的《海国四说》吸收,“瞒罗”之名亦得以广泛流传,但“瞒罗”之主张,仍不为人知。年,上海申报馆出版日本学者冈本监辅所写的《万国史记》,介绍了门罗总统的主张:“一千八百十七年,惹米斯瞒罗为大总统。瞒罗常谓,美国自为一世界,不得关欧人纷争。诸议者多是其说。”但冈本监辅并未将门罗总统的主张命名为“瞒罗主义”。从年以来,英国人在中国创办的英文报纸,如North-ChinaHerald(《北华捷报》)及其后继者NorthChinaDailyNews(《字林西报》),对于美国门罗主义的发展也多有报道,但因为这些报纸面向的是在华外国人,其对“门罗主义”的探讨,在中国本土政治精英与知识精英中并没有引发实质反响。中国政治精英与知识精英对于“门罗主义”的深入了解,恰恰是在日本完成的。
年11月12日,康有为在维新运动失败后流亡日本,求助于日本贵族院议长、当时日本的“大亚洲主义”理论代表近卫笃麿公爵。近卫开场即提出:“今天的东洋问题已不单纯是东洋问题,它已经成为世界问题。欧洲列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在东洋竞争。东洋是东洋人的东洋。东洋人必须有独立解决东洋问题的权力。美洲的门罗主义也是这个意思。实际上,在东洋实现亚洲的门罗主义(亜細亜のモンロー主義)的义务就落在了贵我两邦的肩上。”近卫的谈话对于流亡维新派起到何种影响,难以确证。但在次月,流亡维新派在日本横滨创办了《清议报》,梁启超主持编务工作。在美西战争之后,美国征服菲律宾,引发日本舆论界对于西方势力瓜分东亚的深刻担忧,“亚洲主义”话语盛极一时,在此背景下,《清议报》成为介绍“门罗主义”的思想先锋,并经常吸收日本的“亚洲主义”论述并加以转化。
近卫笃麿年1月2日出版的《清议报》第2册,刊发了署名“片冈鹤雄”的一篇译文《极东之新木爱罗主义》,